今晚第一次，李合乌感觉到灵魂都在战栗。
这种透彻骨髓的恐怖并不来源于生死，而是对强大对手的本能地畏惧。
眼前的年轻人看起来十几二十岁的大学生模样，在便利店里柔声喊着“欢迎光临”时嘴角的笑意还带着难得的稚气。可突然间，那双澄澈如清泉的双眼突然深邃不可见底——
李合乌感觉自己的一切——灵魂，过往，目的……都被眼前的年轻人看穿了。
在涂婴面前，李合乌成了彻头彻尾的蝼蚁。
“你怎么……”李合乌刚出现试图与之对抗的想法，便自己硬生生压了下来。
此刻的对话中，李合乌已不再是主导者，攻守易型，他成了彻头彻尾的被审视者。
“没错，我是负责给‘先生’传递消息的。”李合乌叹了口气，“晚上我在游乐场收门票，白天我就去殡仪馆给刚死的人宣传游乐场。”
“怎么宣传？”涂婴对于李合乌的每一句说辞都保持着警惕，“离开了游乐场，你不是看不见鬼么？”
“你说得对。”李合乌点头，“但人刚死的时候三魂七魄不会马上离开身体，仍旧会徘徊在尸体周围，我就是这个时候给告诉他们来到游乐场成为‘先生’的奴仆可以获得灵魂不死的机会。”
涂婴嗤笑：“灵魂不死？还真有人被你们忽悠？”
李合乌看着涂婴的脸，不知他是故作天真还是另有深意：“怎么没有？那些生前作恶多端，明知自己会坠入畜生道的人。还有那些还未开智的孩童……”
涂婴立即意识到自己又陷入到思维误区当中了。长久以来，每每涂婴见到可怜的命运就会感到万分惋惜，然而事实上这些所谓的“可怜人”自身就是命运的推动者。与其说这些鬼魂是被“骗”到游乐场来的，不如说是双方默契地达成了一个共识——一个所有人都知道违背天道但还是心存侥幸的共识。
他们之间，实际上是合作者。
涂婴仍有不解：“那为什么要找鬼魂做仆人？找个有灵魂的活人不也一样么？”
李合乌看起来很真诚，但回答很欠揍：“看见晚上突然运转起来的游乐场还不跑的活人，估计就你一个。”
涂婴：“……你和你孙子不也没跑么？”
他有理由怀疑李合乌在骂他缺心眼，但他没有证据。
“不对……”涂婴眉头微皱，双目迷离，他在会议当晚在猫咖看到的过往。
无论是楼上包房里还是楼下的卡座旁、吧台里，猫咖中的服务员都在急切地希望新来的人吃掉手中的小动物。长发女人也是在吃完小孩手中的动物之后变得疯魔又强大的。按照李合乌的说法，这是一种成为“先生”奴仆的仪式。服务员是更早成为所谓仆人的鬼，游客是即将成为仆人的鬼。
那么问题来了，按理说修行是个人的事情，新来的鬼魂是否跟随这位“先生”并不会对旧仆人有实质性的影响。可旧仆人们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急切？
这说明这并不是简单的仪式，而是仆人之间命运的交接仪式，就像水鬼必须再抓到一个落水之人作为替代，才能重新转世投胎。
这也不是一场简单的骗局，而是旁氏骗局。
只有注入了“新鲜血液”，原本被骗来做仆人的鬼才可以离开。
第二个问题又来了，旧仆人为什么急切地想离开？
涂婴回忆起当晚在猫咖里见到的每一个服务员都是骨瘦嶙峋，虚弱不堪的。他们中不乏能够闯关成功的“勇士”，怎么可能如此瘦弱？一定是作为奴仆后会被无限压榨，最终只剩下虚弱的灵魂死死撑着不至于灰飞烟灭。
庞氏骗局当中除了最初的发起人之外不可能存在受益者，所以最后的赢家一定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位“先生”。
涂婴终于对那个荒谬又恐怖的游乐场有了七七八八的了解，他也意识到想要追寻问题根源，找到王阿姨的猫，就必须找到这位“先生”。
然而李合乌却没心情陪涂婴追根溯源，毕竟他的当务之急是寻找孙子。
他搓着沟壑与裂□□错的大骨节手指，催促着：“小伙子，求求你，救救我孙子。”
涂婴没有急于答应，一种强烈又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底升腾而起，他已经大概猜到了故事的真相，只是他还想再求证一下——
“你说过，你孙子是今天失踪的。可你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真的是今天吗？”
李合乌一愣，像是没明白涂婴这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更像是在逃避，逃避问题的真实答案。
“不是今天，”李合乌几番挣扎，纵然有万般不甘，但为了找到孙子，他还是要直面现实，“确切地说，最后一次见他，是昨晚在游乐场里。”
涂婴心下一沉，真相或许离他的猜测越来越近了。
“那为什么今天才来找我？”
李合乌失落地回答：“他最近每天晚上都在游乐场玩，白天不知道跑去哪里疯。今晚游乐场开场后我就没见到他，所以我才来找你的。”
李合乌的孙子，那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肥胖小学生，每天晚上在游乐场里疯玩，白天又消失不见……
涂婴突然俯下身，逼迫着李合乌看向他的眼睛，不给李合乌任何逃避的机会。
“你说过，游乐场里闯关的都是鬼。”涂婴眉梢微微挑起，“那你孙子呢？他是活人么？”
李合乌纵然身高差距悬殊，仍旧狠命推了涂婴一把。涂婴岿然不动，李合乌似借力，也似认命似的坐在了地上。
涂婴没有似以往爱笑闹地打趣一句“你别碰瓷”，而是居高临下审视着地上这个弱小无助的小老头。
确切地说，是在审视一个邪恶与慈爱，自卑与自负纠缠盘错的灵魂。
涂婴不敢说李合乌是可怜的还是可恨的，他不是天道的判官，没有权力更没有兴致去评判他人的对错得失。但他也不是铁石心肠，做不到将他人的情绪视若无物。
李合乌双唇颤抖：“你说的什么话？我孙子当然是人……”
他似乎是怕涂婴不信，还未等涂婴再提问，马上接道：“他平时只在游乐场里玩普通游戏，不参与闯关。”
涂婴平静反驳：“那为什么我会在闯关途中一次又一次遇到他？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猫咖？”
李合乌歇斯底里地怒火：“他走错了！他不是故意的！”
说罢，李合乌踉跄着试图起身，但最终还是跌坐在了地上。他干瘪的嘴唇几张几合，最终却像是呗哽住了喉咙般，发出一声泄气的呜咽。
他终于垂下头，放声大哭起来。
“我的大孙子哟，他胖乎乎的，咋可能……死哟……”
涂婴面前有很多选择，他可以等待着任由李合乌发泄情绪，他可以转身离开不再理会，但夏日夜晚原本该有的暖风突然在这一刻变得潮湿又阴冷，直往人的骨缝里钻。
那是涂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感觉。
邪祟。
方才在对战的过程中涂婴就意识到有两股邪祟力量附着在李合乌身上。涂婴击退了一股，还有一股很弱的力量残留着。
而此刻，李合乌终于不得不面对孙子已然死亡的悲痛与哀怨与残留的邪祟凝聚在一起，如不加以干涉，必然形成一股强大的邪祟力量。
涂婴自然可以再一击以彻底消除邪祟，但那必然也会击溃李合乌孱弱的身体和灵魂。
涂婴现在能做的，就是及时唤醒李合乌，让他的精神振作起来，不给这些邪祟以可乘之机。
“起来！”涂婴一把薅住李合乌的衣领将他拽起来，“听我说话！”
“其实你早就猜到孙子已经死了，但你还是来找我了。说明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你孙子变成了‘先生’的仆人，是不是，回答我！”
涂婴没头紧拧，双目威严，声如洪钟，全然没有了平时随意的模样。他的身上仿佛逡巡着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人实实在在感受到的强大压迫力量，登时将李合乌的精神拉了回来。
“比这……还严重……”李合乌声音嘶哑，“你救救他，求你了。”
——“我能不能救他，要看你想不想救他。”
涂婴不疾不徐的简单话语却如黄钟大吕，终于敲醒了李合乌。
没错，只有积极配合眼前的小伙子，才有可能救出被奴役压榨的孙子。
李合乌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带着涂婴去往一处涂婴听说过的冰城赫赫有名的高档小区。
涂婴看着飞速跳转的计价表，说：“车费你得出一半。”
另一半找王阿姨报销。
李合乌显然没有兴致理这些，他絮絮叨叨讲述着昨晚最后一次见到孙子的场景。
这一晚李合乌格外忙碌，在售票的过程中他远远看见马戏团的棚子闪烁处一股诡异又耀眼的绿光，但他也没在意。
李合乌昨晚亲眼看见孙子进入游乐场游玩的，但也没时间照料孙子，一直到他在猫咖中见到孙子作为“勇士”被请到二楼包间。
这是李合乌的孙子，那位肥胖的小学生，第二次被请到包间里。
这一次，李合乌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为什么孙子三番两次参与到闯关当中？如果说上次一是被涂婴一路带着躺赢，那这次呢？一个人怎么会一直这么“幸运”？
李合乌试图阻止孙子吃掉服务生送上的动物，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孙子了。
确切地说，这个肥胖的小学生自己也不能控制自己了。
李合乌环顾四周，发现进入包厢里的正好是七人。
“七人……”涂婴呢喃着，回想起当晚种种，“我们那天进入梦境幻象的，也是七个人。”
七。
贪嗔痴爱恨恶欲。
涂婴熟悉游戏规则，这个游戏需要代表一种情绪的人或者鬼不受其他情绪控制方能破局。而昨晚有七个人通关，说明这七种情绪形成了一种互相制衡又互相成就的平稳融洽。
涂婴猜测，正因如此，马戏团上空才会出现妖异的绿光，这应该是某种古老神秘的阵法练成的模样。
而这位“先生”寻找仆人只是个幌子，他根本不需要某项技能登峰造极的仆人，而是需要七个能够互相制衡又为他所用的药引。
他真正的目的就是练成这个阵法。
“是……”李合乌颤颤巍巍地说，“这七个人在吃完动物之后就……”
说到这，李合乌难掩悲咽：“就……就都变得青面獠牙，像走兽一样，跟着‘先生’走了。”
直到这时，李合乌仍旧抱有一丝侥幸心理，以为这只是寻常的仪式。直到今晚，夜幕再次来临，原本应该运转起来的游乐场却寂静如荒郊坟地，没有一丝生气。
那位先生也再没来到到游乐场。与其一起失踪的，还有李合乌的孙子。
“所以……你来找我，是让我帮你从那个‘先生’手里把孙子抢回来？”涂婴试探。
李合乌一脸真诚：“对。”
涂婴翻了个白眼：您老还真瞧得起我。
涂婴眼见着街面两侧的炫彩霓虹逐渐变为典雅的暖光，看来是到富人区了。城市的装饰都变得柔和低调又不失氛围。
涂婴：“抢孙子，你带我来这干什么？”
李合乌：“我听‘先生’提过一嘴，他住在这个小区。”
涂婴：“……”
一个能自修道场的强大存在还需要住在人类的小区里？腹黑如李合乌会如此天真？涂婴并不十分相信。
然而现在确实只有这一条线索，涂婴毕竟要找猫的。左右都跟着来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小区分为g和b两个区域，g区是低密度小高层，b区是联排别墅和独栋别墅。
可奇怪的是，李合乌说“先生”住在y2栋。
“y2？”年轻保安一皱眉，一脸不可置信地打量着眼前二人——
一个身上穿着破烂又脏臭的保安服，一个穷大学生模样。
尽管不甚热情，但也还算礼貌。毕竟皇帝家还有两门穷亲戚呢，万一这真是富豪的老家亲戚来打秋风呢？
问题是，谁会大半夜来打秋风呢？
涂婴一撇嘴，心想李合乌这老头肯定是被骗了。这小区压根就没有y区。他正欲转身离开，却听见保安腰上的对讲机响了——
“所有人到y1栋集合，出事了！”